卜福斯山炮回忆录
时间:2018-11-11 12:18:59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作者简介:张锐强,河南信阳人,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现居胶州市。从军十一年,三十岁退役后开始在《小说界》《当代》《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杜鹃握手》、非虚构作品《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一部。
一
我叫卜福斯。是山地榴弹炮,所谓山炮。我的腰围胸围臀围都是七十五毫米,身高不到一米六,接近三围的二十一倍,但大家都说是二十倍,有点亏我。
我是德裔瑞典籍钢铁骑士。
我身上沾满鲜血。有中国人的,也有日本人的。血液在我身上干结,慢慢融入躯体,使我灵性倍增。我能听懂中文日文包括方言。这都是后天的灵性,以及我笨拙艰难但是坚决的自学。八十年后,我的灵魂依旧在中国大地上飘荡。我要寻找我的躯体。那些炸飞的残肢四散各处,被尘土掩埋,很难找齐。真希望嘹亮的军号再度吹响,激昂的《炮兵之歌》旋律飘荡,我们随之快速集结:我的躯体,我的钢铁骑士兄弟,我的国民革命军炮兵伙伴,以及那些不会说话的骡马。
很遗憾,我始终无法跟骡马交谈。我只能看懂他们的眼神。
谁都不知道,抗战期间最可怜炮兵的并非士兵,而是那些骡马。
二
有个问题曾长期困扰我的童年:妈妈,你为什么要生我?精子时期我是一粒矿渣,受精卵时期我是一滴钢水,然后发育成强壮的合金钢。是的,我比碳素钢强壮得多。等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我便成为一门山炮,钢铁骑士中的一员。当然,我们比碳素钢的山炮拉风,比他们强悍。他们算不得真正的钢铁骑士。他们只是钢铁骑士前传。

我们一天天地长大。骨骼变硬。但育婴室——你们称为仓库——不会变大。它总是关着门,任由灰尘慢慢落满我们的身躯,像时间一般发黑。那时我总是喃喃自语地抱怨:妈妈,你为什么要生我?我有满身力气想在阳光下爽朗施展,不愿在育婴室逼仄生锈。否则我何必要经过炼钢炉的烈火。那还不是一般的炼钢炉。是炼合金钢的电弧炉。电弧炉,你知道那是什么涵义吗?算了吧,你不会明白的。
闲散的时光每天都不动声色地将我凌辱。我的强壮在其中提供的物证无可争辩,像可耻的内奸。至于身边的弟兄,还是别提他们了吧。他们无时无刻不构成我的孤独。数量越多、声音越大,我的孤独也就越发强烈。
终于有一天,我眼皮跳,耳朵痒。制止弟兄们的叽叽喳喳,我捕捉到一阵遥远的德语——母语总是最好懂的——是佛采尔步兵上将。也有人翻译为维泽尔。蓝马克斯勋章获得者,东方古国中国政府的总顾问。他不断向国民政府的实际控制人、军委会委员长,一位光头的上将,推荐我们。那位光头上将只喝白开水,不喝法国葡萄酒慕尼黑啤酒或者咖啡,甚至也不喝中国的茶,故而意见总像白开水那样没有味道,却又是生命的必需。
哦,中国。多么遥远,又多么神秘。许多前辈在那里大展宏图。那个国家的每个角落,都有前辈钢铁骑士的灵魂。一战结束,无数钢铁骑士失业。他们不甘寂寞,急于发声。艾哈德兵工厂曾经赠送大总统袁世凯六千支步枪,十门二十四厘米口径的重型攻城臼炮。这些步枪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套筒。德国已经淘汰,中国还视为名菜。二次革命时,德国又赠送北洋政府步枪一万支、七十五毫米火炮二十门,以及自来得手枪。自来得,这个称呼你可能感觉陌生,那我们就换个说法,驳壳枪。
幸福的国家从来没有我们的位置,甚至灾难邪恶才是我们的机遇,比如灾难中的中国。我不能理解,为何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杀掉同胞。当然这跟我无关。我的职业只是吐痰,或曰杀人,准确地,凶猛地,杀人。至于杀的是谁,他该不该杀,那是上帝的工作。
所以我们既喜且忧,还有一些鄙夷,鄙夷那些掮客,靠我们赚黑钱。我能接受光明正大的杀戮,但不能接受暗箱操作的交易。我并非毫无感觉的工具。我有我的原则。可事实上威力最大的武器不是炮弹,而是银弹。佛采尔,这位前步兵上将,一生躲过无数的子弹炮弹,却被银弹击中,沦为军人掮客。
回扣令人恶心。我真想朝他们脸上吐口愤怒的浓痰——用最强装药即三号装药,瞬发引信,一炮将他轰死。他们都在吸我们的血。可有什么办法呢?不通过他们,我们无法体现价值——无论邪恶还是正义的。这世上摩擦阻力最小的,流动最顺畅的,永远是钱,钱。
前清末期,中国就开始大规模海外采购,北洋民国更是后来居上。此前所有主管官员的灵魂无不经手自肥,这回的使者竟是唯一的例外。
谁呢?俞大维。
三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春天。我们四岁,正值壮年。国民政府派兵工署中将署长俞大维前来敲定合同。当然,那时他还只是商务调查部主任,这个部就在德国使馆办公。此人真正了不起,能用三年时间拿到哈佛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然后又持谢尔顿旅行奖学金来柏林攻读哲学与数学。第一个在《数学》杂志发表论文的华人并非华罗庚,而是俞大维。在此期间,他与钢琴老师相爱,育有一子,但却不能结合,因对方父母的阻挠。最后这个孩子由其发妻、陈寅恪的妹妹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