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大楼记事
时间:2018-11-11 12:20:09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上海是一座怀旧的城市,许多沉寂了几十年的东西,机缘巧合之下,像是被人从箱底抖搂出来,晾晒粉饰一番之后,倒焕然一新了。武康大楼就有这种命运,在它差不多进入耄耋之年时,突然又红火起来,几乎成了上海的地标之一。至少,大楼所在的那个区,把它的形象,显摆地印在各种宣传品上。
武康大楼暴得大名,因为它是如今名声如日中天的邬达克的杰作,因为它里面几十年住过许多文化名人,比如孙道临(其实,孙道临和王文娟住在大楼东侧的那栋五层新楼里),也因为它确实是远近体量最大、一度也是最高的宏伟建筑,风格和装饰都透出一种凝重、庄严的美。站在它的西侧稍远来了望,淮海路、武康路夹角上的这座大楼,真像一艘航船慢慢驶来。
武康大楼留给我不少记忆。这么说,绝无附庸风雅的意思,因为我从出生到二十二岁毕业工作,就居住在大楼北侧的那片棚户区里,它那阳光背面的巨大身影,常年整日地覆盖着我家的屋顶,也挡住了我眺望南天的视线——有一次,文化广场发生大火(就是有人为保护舞台上方的毛主席像,冒险攀高而献身的那次),浓烟四散,远近都看得到,而我站在弄堂里,只能从武康大楼东侧肩旁,看到飄到高空的淡淡几缕。我又有好多从幼儿园到中学的同学,住在这栋大楼里,因此常去那里找他们玩。大楼底部的连廊里有一排商店,食品店、副食店、洗染店、药店、文具店、剃头店(有名的“紫罗兰”),也大多是我们时时要光顾的,连上学时为了看热闹,也特地从那里绕道走过。
总体上讲,在我的记忆里,武康大楼是灰暗的。原因呢,也许是它历经几十年风雨,色彩确有些黯然了,主体部分的那种砖红色,总给人生了锈的感觉;也许是那个年代,楼内的人和事,使它留下了一些斑驳的苔藓、带血的痕迹。
比如,我关于武康大楼的记忆,首先就是一连串的跳楼。因为它是远近最高的大楼,楼上每层都有对着天井的长长走廊,也因为住家众多,门禁有些松弛,所以在那个年代,就常有些受迫害的“政治贱民”、挨病痛的社会难民,在自我了结的时候看中了这里,把它当跳台,飞身去跟大地惨烈地拥抱。
我长这么大,年过半百了,没亲眼见过车祸遇难或其他的他杀现场,自残自杀的,事后见过几回。有一次在泰安路马路菜场一个肉案上,看到过一小截白森森的带血手指,听说有个神经病突然犯病,拿过切猪脊骨的刀就给自己来了一下。还有一次,在复旦大学第一教学楼前矮树林下,见过一具蒙着棉被的尸体,听说是个男生恋爱受挫、为爱殉情。再后来就是在香港湾仔报社大楼边上的铁皮顶棚上,见到过一个大大的瘪塘,听说是一个印巴裔汉子想不开跳下来,砸的,那声响我刚在楼内开编前会时依稀听到过,尸体却早已移走我没见着。
跳楼,无疑是所有自杀中最决绝的举动。因为有武康大楼,我倒“有幸”听到过多次,还至少见了两次现场、两具尸体,可谓记忆丰富。我还见过一起神奇的坠楼:一个老太太,据说是被狠心的儿媳从四楼(老式大楼,四楼其实是五楼)阳台上推下来的,因为底下有个棚子的斜坡顶挡了一下,最后滑落地面,居然只是摔断了腿,连人都没有晕,坐在那里一脸懵地东张西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我最早一次经历有人跳楼自杀,因为那时人还太小,大概三四岁吧,所以并没有印入记忆,所有的经过都是后来听大人说的。那是“文革”初期一个夏夜,我跟着姑奶奶(父亲的姑母)在大楼底下的马路边乘凉,突然一声巨响,周围电灯刹那间全熄灭了——原来是有人跳了楼,砸到高压电线,引起跳闸。我吓傻了,一下子钻进大人怀里。
稍大点时,一个早晨,我人还在被窝里,就听大人说,“九层楼”(武康大楼的俗称,其实它只有八层)又有人跳楼了,这次又砸在高压电线上,那人的脖子快被切断了,只筋筋拉拉连着一点点。听起来,真吓死人!
不久,我就亲眼目睹了一起跳楼自杀,当然也还是事后。那是一个清冷的秋日,我跟着看热闹的人流,涌进了武康大楼阴面那个二百来平方米的暗淡天井,在挤挤挨挨中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近前,看到了躺在潮湿青砖地上、草包没盖满的那具自杀者尸体。那是个中年男人,据说跳楼只因重病而不涉政治。我看到死者脸色惨白,眼眶角上汪着两滩血,还是完整的身躯上四肢被奇怪地拉得老长。他的两个女儿闻讯赶来,在旁边哭泣。不记得当时面对活生生的死亡,我究竟想了些什么。
“文革”之后,武康大楼的跳楼传闻终于稀落了,直到我1985年夏从它附近搬走,十年里就听过、见过一次那样的惨剧,主角还是我一个女同学的母亲,就住在大楼二楼角上那间,原因还是病——精神病。那天听到消息时,那个天井已禁止进入了,我只好到一楼,隔着长廊的玻璃,俯看到底下墙角处已被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我那位嘴角有颗痣的女同学,可能因为对患病的母亲没啥感情了,居然照常去学校出操上课,结果老师实在看不下去,训了她几句,勒令其赶紧回家。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那个年代,许多人受不了敲骨吸髓的政治迫害(这类最多),或者为疾病所缠磨,就毅然决然地走进楼中,让自己的身躯跟大地来个急速的拥抱,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永久的解脱。”“慢慢长大了,终于有点明白了童年时代那幢大楼里自杀那么多的原因,那种无孔不入的迫害,似乎也只有一死了之才能远远地躲避,反正任你再安什么罪名,人已经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有什么用!”
因为见过那些现场,武康大楼阴面(北侧)那个常年不见阳光的天井,在我心目中就很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了。我到楼内去找同学玩,总不愿多走路、绕到淮海路从门厅进去,而常常是穿过武康路,从武康大楼东北角与旧时汽车房之间一条近道(那里本有大铁门当道,因为大楼里有个生产组,所以门就常年开着以便工人们进出。即便它关着,小孩子也常常是一纵身就翻过去),穿过大楼后楼梯过道,再穿过这个天井,推开一座小门,就进到了大楼那水磨石底的门厅。后楼梯过道八九米长,里面黑灯瞎火的,必须先下、再上好几级台阶,每次过去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而过道出口就是那浴血无数、因为三面被楼体围着而常年照不进阳光的天井,偏偏它又是老旧青砖铺地,一片灰黑,阴冷瘆人的感觉愈加浓重。加之生怕上面又碰巧坠下什么来,所以,每次我都要一路小跑,冲过那段不过十多米长的路,最后可以说是扑到了进门厅的那座小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