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绮梦知多少
时间:2018-11-11 12:08:30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我叫程简,是绸缎商的儿子,长到九岁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天是我的生日,母亲和我去碧云寺上香,我们用了晚膳才回来。马车刚停到门口,管家便一路小跑着来请母亲去书房,说老爷有要事与她协商。
母亲整了整鬓边的钗环,跟着管家去见父亲。奶妈抱我下车,我把玩着从碧云寺带回的梅花,到了厅堂,却见一个少年坐在那里。
许多年后,我读曹子建的《洛神赋》,里面用华美的辞藻形容神女的美貌,“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彼时,我在这样的篇章里回顾与他的初见,回顾他那与诗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风采。
母亲是小城里出众的美人,父亲虽然经商,但为人儒雅,作为他们的独子,我继承了他们容貌上的优点。从小我便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理所当然地享受百般宠爱。我不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物,只一个对视就让我觉得自己渺如尘埃。
“你是谁?”我问他。
少年微笑,打量着我手中的梅花,“程安。”他声音清浅,仪态如梅花般清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乎我所料。母亲眼眶微红,随父亲从书房出来。她颤抖着抱住我,我看向她时,她便拿帕子掩住眼角。父亲召集全府的人,红灿灿的灯烛映得厅堂一片辉煌,他在那片辉煌里上前握住陌生少年的手,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他的名字——程安。紧接而来的话让所有人呆若木鸡。
少年被一个忠心的老仆护送而来,是父亲的长子。十年前父亲在长安做学徒时,与掌柜家的小姐相爱。后来掌柜发现此事,狠狠地羞辱了他,并将他赶出长安。他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江南,期间修书无数,却无一丝音信,他以为那小姐已经嫁人了,便听从家人安排,娶了我母亲。谁知那痴情的女子在十月之后诞下孩儿,老掌柜被活活气死了。她痴等十年,终于香消玉殒,临死前托付老仆将那孩子送到父亲身边。
府中下人连连向父亲道贺,我将手上的梅花一片片绞碎,恨恨地冲回自己房中,对外边的热闹充耳不闻。
心中有愧的父亲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执意将程安送到我房中,笑着说:“你们哥俩这么多年不见,住在一处,更能增添感情。”
父亲走后,我扫落案上书册,故意呈“大”字形倒在床上——他算什么东西?谁要跟他增添感情!
那晚程安为送他来此的老仆担心,我听下人说,父亲重金延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但那人年老体弱,又经风霜,恐怕时日无多。程安奔走于仆人住处与我的卧房,一夜来去数回。彼时虽是初春,但夜里寒冷,他要上床休息时,我便假装睡意深沉,卷去大半被子。他褪下鞋袜,蜷缩在床边。
那老仆撑了三五日便不治而去,父亲厚葬了他。程安执意要为他戴孝,父亲争执不过,便不再反对。众人皆赞大公子心性纯善,我站在人后,听他们议论程安不过比小少爷大一岁,便有如此出众的仪止。我不由怒火中烧,转头瞥见那一身缟素的少年,他在清寒春日里流下一行眼泪。
其实以我一贯的脾性,是不会轻易放过程安的。不说他母亲和我母亲之间的恩怨,只说他要夺走本应属于我的宠爱,我就心生愤恨。奶娘说,我就像因为偷吃小鸡而被管家拴在柴房里的小狗旺财,“每天都这么气鼓鼓的,是谁惹了你啊,小少爷。”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吗?是程安这小子惹了我啊。
很快我就实施了报复。那天夜晚,我因为一只老鼠而惊叫着跳起来。被吵醒的程安轻声安慰我,我佯装害怕极了,他便立刻起身,要将那老鼠赶出门去。当他赤脚单衣踏出门时,我“啪嗒”一声关门落锁。
我抱着肩膀冷笑,翻身上床裹好被子,即便他去找父亲告状,若为此得父亲一顿责罚,我也无所畏惧。那夜明月如霜,照着他孤然挺立的身影。春夜清冷的气息随着院中柔荡的桃李花香穿窗而入,我辗转反侧,终于在数声鸡鸣中阖目睡去。
醒来时晨光熹微,父亲正在廊外盘问程安为何彻夜不眠,风露立中宵,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慌忙打开房门,对上程安一双憔悴的凤眼。彼时初生朝阳越过似锦云霞,灿烂金光打在他的如画面孔上。他笑着跟父亲说:“安儿想念故乡,心里难过,所以在廊上枯坐了一夜。”
父亲默然,拍着他的肩膀将他搂入怀里。我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积攒一夜的悔意又不知跑到了哪里。于是我绞尽脑汁,在花园里布了一个陷阱。
那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好的大坑,又在上面架了柴草,细心地撒上泥土做伪装。我假意邀请他去花园玩耍,他并不因我先前害他受冻而气愤,随即点头答应。
这次与他斗法,竟以我惨败为终。这个看似纯良的少年简直是狡猾,我明明看着他踏到陷阱里,“咕咚”一声栽入水坑的人却变成了我。崭新的衣袍沾了一身臭水,头上还磕了一个大包,我坐在泥泞里号啕大哭。
他袖手站在高处,见我哭了才趴下来紧张地说:“不是吧,前天我光脚在门外站了一夜都没哭……”
他跳下来拉起我,“好了好了,下次你要再玩這样的把戏,我就当没看见,再不拆穿你,直直跌下去,行不行?”
我又羞又愧,又气又恼,头上的大包被他揉着,还是很疼,眼泪又要涌出来。他拿手轻刮我的鼻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如弯弯月牙儿,“你羞也不羞,小屁孩。”
“你多大啊,有脸这样说我!”我又气又恨,将他也按在泥泞里。跌倒下去时,他忙伸手护住我的额头,“仔细头上的伤……”
我们滚倒在臭水坑里,贴身拥抱着倾听彼此的心跳。半晌,他点了一下我的脑门,“阿简,还生气呢?”我没有抬头,我并不是在生气,而是为自己的自私和对他的嫉妒而难为情。他抬起我的脸,“叫声‘哥哥’吧,就代表你不生气了。”
他到来那日,父亲就拉着我的手让我喊他大哥。可是凭什么?我挣脱开去,留给满屋子的人和那微笑的少年一个“哼”,便扬长而去。这么多日子以来,我仍然不承认他,但就在方才,与我一起跌倒在臭水坑里的人,成了我心里一生一世的大哥。
父亲请了夫子和武师,在家中教我们读书习武。我虽顽劣成性,但夫子常夸我孺子可教,来日必成国之栋梁,我不知这夸奖有多少是冲着那不菲的酬金。程安在书房里下笔成章时,夫子那张脸都乐成了菊花。武师逼着我们清早起来练功,我在一旁见机偷懒,程安却一板一眼,练得汗流浃背。不只是父亲,所有的人都说:“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