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文
时间:2018-11-11 12:07:00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一
曾经好多次爬过这条“之”字形的山路:陡峭、狭窄、洁净。偶尔有个小石头作为台面,更多用来稳住脚步的,是一个个小土坑,小得像儿童玩具,便能判断,从这里上下的,都是些年长的、体力不济的人群。唯有路两边菜地里铺开的大小长短不一的翠绿,跳跃着强烈的生命气息。
今天也如此:陡峭、狭窄、洁净。所不同的是,原来爬这个坡,是为了看望短时间住在半山中央教堂里的娘,今天却是替娘来看望两个曾经给她许多温暖的罗长老和商姊妹。娘是个你敬我一尺,我要敬你一丈的人,她会很赞同我这样做的,其实,她早希望我这样做了。
我左右手分别提着一盒老年人营养牛奶,脚步艰难,心情忐忑。跨在左边肩膀上的包,不时地滑落下来,歇下右手拉了几次后,便随它跟着我的脚步,啪、啪、啪,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的腿,后来,干脆放下两个盒子,一屁股坐在小土坑上,俯下脸,轻轻地感受,感受妈妈留在这一个个山坡小坑里的温度。
院子依然平静和干净——这是上帝居住的地方,干净和平静是上帝的本性。那只慵懒肥胖的大黄狗,慢腾腾地朝我走来,像迎接家人样,蹭了蹭我的腿后,扬起脸来,好像在问:干嘛那么久才来?
三月,正是各色花开的好季节,院子里哨极了:三角梅、火焰木、辣子花,还有匍匐在地表上的蓝色小花朵……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告诉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生活就像这花儿一样,经历寒冬后,终究会在春天里绽放的。可是上帝啊,我的娘凋谢了,凋谢得彻底、干脆和无影无踪!
以前每一次来,只要我的头从土坎上冒出来,准能看见我风烛残年的娘眨巴着混沌的双眼颓废地坐在教会门口脱了漆的长凳子上,每天下午,她都坐在这里。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的女儿会踏着夕阳来看她。
我又来了,妈妈,你一定要坐在那条破旧的长凳子上啊……
听到狗叫声,老尚叔从厨房里出来,张开嘴,仅剩下的两颗门牙便暴露出来。这个不足1.5米的老人,随时一副好笑脸,以致他的一双眼眯成一条缝,他也是上帝虔诚的儿女。他说罗长老和商姊妹一起到外地传教了,就他一个人在家。
我便给罗长老打电话,只简单两句,她就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话就没有了生分:郭(妈妈姓郭,大名桂芳)大姐的姑娘呀?徐姊妹改?莫,郭大姐过世你们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我们没能去看她最后一眼,我们做的不够,做的不好啊……
我涌到嘴里的感谢话,一下子打住,鼻子发起酸来。
最后一次送妈妈进医院时,她提出这样个要求:要教会里的姊妹去陪她几天,我们付护理费用。当时我想的是,妈妈病得不轻,让别人招呼不放心,再说,她生养了七个孩子,病入膏肓时刻却请别人护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我们姊妹几个,还有她的孙辈,一天24小时轮换着陪护她,直到归西而去,都没有通知教会里的姊妹。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怎忍心让他们颠簸跋涉跑到我老家,让他们经受失去姊妹的伤感?
我一直没能理解教会在妈妈心目中干吗如此重要。最长的一次,妈妈在这里居住了三个月,这里成为一个暮年老人最大的心理安慰,成为她心灵归宿、港湾,从这点上说,我们非常感谢教会,感谢长老和许多的姊妹,是他们让内心孤独而复杂的母亲拥有了一些平静和短暂的快乐时光。
二
很多子女对过世父母抱有遗憾的原因是,“子欲孝来亲不在”。我们则不,爹妈在世的时候,我们能够而且坚决地守候在他们身边,虽然普通平淡,但吃穿没问题,疼病可以上医院,可我们也有遗憾,而且是非常的遗憾,尤其是对我妈妈。
母亲生于1925年农历1月19日,这一天是太阳的生日,这成为她最值得骄傲的资本,仿佛出生在这样一个与太阳有关的日子,一辈子都会被太阳的光环所照耀,阳光灿烂,顺畅无比。事实却是相反,妈妈的心情,始终是郁闷而暗淡的,她甚至都不愿意将大门向我们敞开过。妈妈走的那天是2015年农历10月21日早晨,再熬28天,她就跨进九十一岁的门槛了,最终,妈妈没有挺住,严重的心衰、心律不齐、心脏肥大和严重的胃病让这个孤独、坚强而固执无比的老人经历几天几夜疼痛的折磨后,在那个湿漉漉的清晨,不顾我们的不舍和呼唤,义无反顾地回到上帝那兒去了。
90年,那是数不胜数的细碎脚步、数不胜数的竹编背箩、数不胜数的披星戴月堆砌起来的岁月啊,可真要说点什么,我竟然无从说起……
妈妈是个暗淡而孤独女人。在暗淡的岁月里过暗淡的日子,跨进阳光灿烂的时光里,却因为她已经习惯了那种暗淡的方式,也始终走不出,也不愿意走出她自己设想的悲苦,虽然她养大一男六女七个孩子,老年的时候子孙满堂,个个对她孝敬有加,但岁月在她的心坎上刻下无法抹去的对家人子女深刻的怀疑和猜忌,她想依靠、她必须依靠,却又不敢、不愿意、不甘心完全依靠,这让她的内心更加痛苦和煎熬。
妈妈把坏日子过好了,却把好日子过坏了。
三岁的时候,妈妈的父亲病世,六岁那年,她的亲娘改嫁,把她和唯一的哥哥放在老家,随年迈的奶奶及态度不太友好的婶婶生活。哥哥是草根妈妈的靠山和灯塔,可这个小男子汉也狠心,早早就撇开他妹妹自个儿离世,妈妈在寒冷、饥饿、孤独和无限的超出年龄局限的劳作中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饥了野果裹肚;冷了拖床蓑衣到火塘边过夜;想娘了,跑山背后哭一场……妈妈像一棵生命力极强的小草,挺过了无数的磨难,麻木不仁地迎接着每一个据说生命中就属于她的太阳,可是,意外的惊喜从未降临到她的头上,岁月到把她雕琢成一个高挑、清秀、皮肤细腻白净的大姑娘,只是,她从没认真穿过一件衣裳。
妈妈把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
我爹是搞生产的能手,但绝不是知冷知热的丈夫和父亲。他的规定动作简单、粗糙却坚持不懈:天亮出去做活计,天黑回来吃饭睡觉,家里长短很不上心。六七时年代的农村,那是天地都在闹饥荒饿肚子,加上我们一大家子八口人呢,妈妈的心,简直是操碎无数次!她除了要和我爹一样,为我们姊妹几个不至于饿死而付出所有的体力和智慧外,还要打理我们成长过程中所有的琐碎……妈妈走路永远是碎步小跑,直到她再也不会站立在大地上行走;妈妈吃饭必须有汤,她把汤泡在饭里,稀里哗啦就倒进肚里了,她说,只有懒人和憨人才会在吃饭这样的小事情上耽误时间。如果不是长年累月不科学的饮食习惯让她的胃变成一张烂网,也许,现在她还能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养猪,这也让她获得无数称赞和羡慕,成为寨子里最贤惠最能干的媳妇。不养不行啊,不养好更不行,吃卖各半的年代,她就凭半丫猪肉(那个年代,一头猪自己只能留下一半,另外一半必须上交给国家)囫囵她的一窝儿;妈妈睡眠方式与我们正常人相反,她晚上睡不着,白天却能呼噜噜,这也是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晚上切猪食、烀猪食——猪养的多,吃的待遇也不同:年猪吃的比较精细,粗食里加大瓢糠或者小碗红薯;生儿的母猪,妈妈侍候得就更上心,搅半盆稀包谷面掺在芭蕉里;架子猪,就纯粹是粗糙食,妈妈一晚上差不多要切好、煮好三锅猪食,只能拄着火钳在锅洞门口冲瞌睡,歪过来,扭过去的,猪食弄好了,天也差不多亮了,揩把脸,妈妈就出山做活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