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初始的三条大河
时间:2018-11-11 12:13:36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妻夜半醒来,忽然偎在我的肩上嘤嘤哭泣起来。我大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想要开亮壁灯,却又被一双温柔的手制止了。黑暗中我们相拥了许久,后待情绪渐渐退潮,心儿平复如初,妻才喃喃地说:“我想老家了,想老家的河……和山。”我无语,只觉另一张泪湿的面颊呼出的气息,幽幽的。“你不知道,我现在一看见那一幢幢越来越密的高楼,心头有多堵!还有汽车,废气……”我说:“我们不是有公园,有湖水吗?”妻子抱怨道:“我要的是自然流淌的水,活着的水,真水!”我听罢内心一动,悠然长叹一声,起身披衣下床,去了书房。
书案上摆有一部小说,是非洲裔作家奥克利的《饥饿之路》,开篇即赫然写着:“万物伊始有条河,这河又变成一条路伸展到整个世界。由于这条路原本是条河,因此它总是那么饥渴。”
几乎所有民族诞生的神话或传说,都离不开一条充满象征意蕴的浩浩大河。从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腊到古老的华夏文明,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恒河和亚马孙河,以及泥河俱下的混浊黄河,那像人类苦难的泪腺一样滚滚不绝的苍苍长河,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母亲中的母亲。正如美国黑人诗人休斯所唱:“我了解河流,我了解这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样深沉。”
“我天生就是水命。”这是年逾古稀、满头霜发的老父从青年时代就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想如果用在我的身上,也完全适合。
在我历经四十余个春秋的生命中,有三条大河不仅寡母般生养滋育了我贫寒的少年和青年生活,还深刻地影响了我人生的信仰和对生活的观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河日夜奔流,河水浩浩荡荡,仿佛千军万马,嘶鸣铿锵,过千山万壑,历千难万险,始得人海入洋。河的昂然气概,河的凛然正气,以及河的不屈不挠之精神,都幽静无声地暗暗注入了我的体内,月光般笼罩住我,幻化成我的血液。河与我合而为一,融为一体,这是真的!我的一米八。的大个儿有河的伟岸,我宽肩窄腰有河畔岩石的雄姿,我天生羊毛卷的头发有波浪与漩涡的律韵,我爽朗的大笑和深邃灵活的眸子,有河的风采、河的辽远开阔。我有时沉默也是河的仁厚无言;我有时忧伤亦是河的惆怅和哀愁。河水绕过大半个村庄流向远方,两岸的青山逶迤如青绿色的屏障目送着她一路远去,过千沟万坎直到汇入海洋。河像一条柔韧绵长的绳子,密密实实将自然万物连缀成亲人般的一体,任什么也不能将它们分开了。
我降生在一条名叫浑江的大河旁。那儿有个充满水气的地名——沙尖子,也就是沙洲的意思。据说那是个颇为繁华的水旱码头,有船由此入海捕鱼,有商货由此运抵辽东南各地。可惜我乳臭未干,刚刚降生这个广袤世界不足两岁,一颗硕大的脑袋尚未学会观察与思索。但我确信,我童真稚嫩的眼瞳是浏览过两岸的渔歌的,我月牙形的耳廓是承装过那奔腾不息的水声的。(据母亲讲,跟我年岁相仿的邻居家的另一男孩,名字叫红烈的,五岁时死于浑江的漩涡中,当然这是我家离开之后的悲惨之事了。我日后时常觉得那泓小小幽魂,和渤渤大江一道夜夜徜徉在我不安的梦中,仿佛一个巨大的黑影。)
这样我三岁时,有幸遇见我生命中的第二条大河,辽宁丹东市与宽甸县交界的艾河。那河在我印象中既凶险又安详,既丰美又贫瘠,它是我启蒙于生活的恩师。它也是我发育、成长的滋补品,精神上的靠依。
从咿呀学语到趔趄学步,再到懵懂记事,仿佛一条柳根子鱼,总是离不開长满巨型岩石和多彩河卵石的沙岸。河的北岸是一片乱坟岗和黑松林,父亲的水文站就设在那儿。而我们则住在只有十余户人家的河的南岸,中间是一座日本人修建的灰色水泥大桥。桥面极窄,两车相错时往往要有一车退让,方能顺利通过。
我是在父亲的脊背上学会游泳的。每年夏天,父亲会强行将我扔进碎玉一样清澈的河水里,我惊呼,乱叫,吓得面孔苍白,甚至连灌几口浑水,但我的游泳技能却一天比一天强。背上被炎热的阳光晒脱的皮尚未长全,我已如野鸭子一样扑通扑通凫水了。有一次,我和邻居家的狗剩子一块去河边嬉戏,狗剩子只会几下狗刨,游不多远。为了捉弄一下他,我假装说那儿的水很浅,刚没脖,说时我在水中稳稳立住不动,像真的立在地上—样,狗剩子信以为真,笨拙地游向河心,到那儿一探底,身子立马沉了下去,“救命!”眼看狗剩在水中一蹿一蹿地挣扎,我也吓傻了眼,幸亏不远处的下游河水真的浅了下来,狗剩才湿淋淋爬上岸。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任何人。
艾河水急鱼厚,什么白漂子啦,鲫瓜子啦,沙咕噜子啦,鲇鱼鳝鱼草鱼虫虫黑鱼秋生子啦等,尤其花鲫子,味道异常鲜美,只是刺儿又尖又硬,吃时需十分小心才是。此外,艾河里还盛产河蟹。每只足有饭碗大,钳上生着密密的黑毛。每年秋季,高粱一冒红,父亲的水文站的同事就开始上山割藤条,编一种胳臂粗的缆绳,然后遍插香蒿和高粱穗,并用木桩固定住横跨过河水。待到夜幕降临之后,三人一组,划着小舢板,手持大抄捞,借着长节手电筒的照射,沿那浮在水中的藤条一寸寸搜寻过去,但见馋嘴的河蟹爬满缆绳,伸手一抓,不待那厮张牙舞爪反应过来,早已丢进船舱中的水桶里。
这样到了日出时分,往往能捉一水缸肥肥的河蟹。每当下夜班的父亲用水桶提着哗啦啦响并吐着泡泡的河蟹回家时,母亲早已升起灶火,半锅河蟹一会儿就煮出了香味。那种香气真是诱人哪,几十年后我仿佛还能真切地闻到哩。
平日里我家也下网打鱼。网是邻人老康扔下的旧网,破了几个大洞,父亲和我每到黄昏时分,划着小舢板去下网。那时彩霞满天,鱼儿不时跳出水面,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日像个烤熟的地瓜,卡在远处黑黢黢的山凹里。第二天早晨,雾气弥漫中,我俩再去起网,仿佛天赐一般,本是破旧的网却总是挂满了鱼。老康是个小气鬼,见了这般情形,又跟父亲索要回了那张旧网。
盛夏到来时,河畔来了对打鱼的父女(他们好像候鸟,每年这个季节都来这儿小住一段)。父亲长着小羊胡,面孔熏黑,女儿身材灵巧,像条鬼机灵的狗鱼,他们捕鱼的工具既非丝网,亦不像本地人那样善用炸药炸鱼,而是挟了几只碧眼长颈的鱼鹰。我们邻居的几个小伙伴被那嗄嘎哑叫的家伙镇住了。我们都喜欢围前围后看个究竟。也尝试像打鱼老汉那样抛掷一些小鱼和虾米喂它们。当满载而归的打鱼人扛着船篙,篙上依次排列着六只尖喙鱼鹰晃晃悠悠走进邻居张老五家的院子时,我们肯定也会屁颠屁颠跟到那儿,继续逗弄不断屙些青白稀屎的鱼鹰,直到遭受打鱼女孩的高声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