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子
时间:2018-11-12 07:00:31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一、北巡
1929年秋天从欧洲回来后,陈光甫的日记里就很少看到那些叱咤风云的军政要员们了。他是一个持身谨严的人,明白一个人的历史是由在世时的业绩写就,亦是由文字所塑就,因此不管有多忙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对一日里所经、所遇、所思予以記录。
这些日记有的写在装订成册的本子上,有的就随手涂抹在银行信笺纸上。意态从容时,用毛笔,事多心杂时,就用自来水笔潦草记之。但跟1928年之前不同的是,此后他的日记里虽少了天下大局,却多了交游、读书、行务处置、修身束德等日常记录。他好像是刻意要把政客、将军这些大人物全都驱除出他的世界,而只是埋头一心一意地打造他的金融王国。
陈光甫不是一个政治欲望强烈的人,他与政界的关系,向来若即若离。
上海银行的同事们把他巡游各地时的日记和讲话经整理后,用铅字排印成册,下发给各地分行和旅行社的职员们,多年来,他的下属就是通过这样的小册子了解总裁层出不穷的新想法。新近编印成册的《视察日记》,记录的是他于1930年底,自上海沿津浦线北上视察华北各地分行及旅行社的情事。
此次视察,历时五十天,自津浦而胶济,而平汉,再沿江直下,经行南京、徐州、济南、青岛、天津、北平、郑州、武汉等十城,既为规划行务,也是为查找各地分行是否有贪腐、怠工等问题。上海银行虽是一家现代化的商业银行,管理体系皆取法于外,择人也严,但一个酱缸式的社会里,必不可能人人洁身自好,舞弊案也屡有发生,让陈光甫为之头痛。趁这次视察,给各地分行敲敲警钟,也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12月7日从南京出发,到江边乘轮渡至浦口,尔后登上津浦线特别快车,旋由蚌埠、临淮、彭城而至济南、青岛,各地皆小作停留,考察行务及旅行社开展情况,与行员聚谈。此次北巡,同行者有上海银行第二区经理李桐村、四弟翼祖及陶笔勋、徐谢康、张水淇等,皆为行内得力干将。
中原大战刚刚结束,一路所经行处,冰雪弥天,战垒荒凉,北方人民皆脸带菜色,令人思之恻然。时下中国,就像一辆老旧的机车,实业家和银行家想把它往建设的轨道上引,政客和军头们为争意气,争地盘,驱使民众去做内战炮灰,这样的国家还会好吗?
徐州站下车时,他见车站里难民壅塞,候车时大多席地而坐,过道里、车站广场都躺满了人,门窗皆无,朔风刺骨,非常人所能忍受,心下愀然。中国旅行社徐州分社的胡经理告诉他,现在旅行社只招待持一二等车票的客人,持三等车票的旅客太多,实在是招待无方,只能任由他们餐风饮露,火车总要晚点,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空气中站几个小时是寻常事。陈光甫说,“吾人当以为社会服务之精神,博社会上之信用”,他提议,在火车站附近增设一备有浴室、卧室的大招待所,略备茶水、火炉,使这些风尘劳顿的旅客能喝上一口热水、有一处地方歇脚。
他一向把中国旅行社视作各地分行的“先锋队”,乱世之际,民众如羔羊失途,他深信,好的服务,不仅是一种良好的商业行为,亦是一种社会责任。
他的得力助手、时任总行副经理兼第一区经理杨介眉,正好在郑州办事,坐陇海线的三等慢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特来与他相会。他们原计划次日共往新浦,但前去打前站的传来消息说,新浦地方不靖,常有匪徒出没,于是再议行程,决定从济南直接北上。
在徐州的几天里,实业界朋友、宝兴面粉厂主杨树诚过访,邀请他前往参观。杨君出身寒微,做过矿工,近年创办面粉厂,引入德国机器,事业蒸蒸日上,正在计划徐州新厂。杨不识字,却性情豪爽,对文化人无比尊崇,几年前,丁文江在大连落魄,输款接济的即是此君。
陈光甫素喜结交各路俊彦,也很乐于与这样有事业心的实业界朋友交往。杨君厚道又重情义,平素行事又有一种农民式的质朴,席间听说不数日就是陈光甫生日,他竟于生日前夜悄悄悬彩旗、挂寿幔,布置了寿庆礼堂,想要给陈光甫一个惊喜。陈光甫一早起来,见到布置好的寿堂,又吃惊,又感动。他要求杨君马上把彩幔撤去,说,人生世上,当努力为社会服务,为生日而大吹大擂,张旗击鼓,劳民伤财,实在无谓之至。话是这么说,心下还是感激杨树诚的盛情。
杨树诚是个直性子,听了陈光甫批评,也不以为忤,只是呵呵憨笑,把布置了一夜的寿幔彩旗一一撤去了事。又说酒席已备好,陈总务必赏脸。陈光甫见情不可却,只得受之。
因明日起,杨、李及四弟等将搭陇海车西去,他率徐、张二人继续北上,分手在即,酒就多了几分。席间,又说到当今新潮流四起,无论办实业,还是做生意,顺之多吉,逆之辄凶。陈光甫说:“所谓生意云者,新意生生不息之谓也。我行做生意,当天天发生新意,方可站住脚跟,一日不进则退,在座各位都要以此自警。”
次日一大早,和另一拨人马道过别,陈光甫即和徐、张二人前往火车站。杨树诚已经换下了昨天的华服,换上农民式的粗布褂子,又引得陈光甫好一阵感慨。人须吃得苦中苦,方能苦尽甘来,杨君是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人,也能够身践之,着实可佩。
冬天的太阳出得晚,六时刚过,太阳尚在地平线下,而车站周边的路灯电源已全部切断,一行人只得于黑暗中摸索进站。陈光甫说:“若得延长二十分钟,旅客就省去了摸黑之苦,这种小事情,铁路当局都不思改良,可见吾国服务精神之缺乏,实已深入骨髓,而一般人民,又是如此温顺,可为一叹。”
火车亮着前灯,轰隆轰隆地驶进了站。一行人放好行李,靠着车窗看携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心头掠过一丝乱离之感。为祸数月的蒋阎冯中原大战,造成北方数十万人民流离失所,津浦线桥梁路轨,也损坏许多,火车不时要停下来,等前头路险排除后再行。到济南的车程,竟比平时多了一倍还不止。而沿途所经各站,因道路不畅货车缺乏,造成货物堆积如山,更使陈光甫一路嗟叹不已。他一直认为,要扑灭党争的火苗,最切实有效的办法就是消除贫困,人民愈是疲困,则匪盗愈多,种种邪说愈易煽惑,而眼下铁路部门不作为,造成大量农货产口滞阻,不令流通,说严重点,实际上是在间接制造匪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