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胡琴
时间:2018-08-21 11:33:44 来源:雾女风情文摘 本文已影响 人
二十多年前的月亮青白青白的,那五十年多前的月亮——应该透彻得没有了颜色。
秀梅趿拉着大姐穿过的旧旧的一双蓝布鞋,在没有颜色的月亮下由村子的中心走出去。踏上一条布满荆棘草的小径上,一转弯,绕过一片竹林,两间低矮的茅草屋耷拉着眼皮子趴在无色的月光里,像是秀梅她奶衣襟下忽闪忽闪的羊奶奶子,慵懒而滑稽的可爱。
夏,似尽似不尽的,一阵风斜斜地,吹得竹林哗哗哗作响,荆棘草们却纹丝不动的保持着缄默,秀梅的脚步略略一顿,刹那的意识使她感觉到:那些小东西们,又要逗她玩了。
小东西——不知是什么样一种动物,样子长的颇像白色的长毛家兔,比着家兔的身子要小很多,捧在手里大约也只有可爱的那半捧。
它们就住在秀梅家斜屋后的竹林里,白天總是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夜深人静时它们就在竹林里欢悦跳腾,从这棵竹子上荡到那棵竹子上去,相互打闹嬉戏,矫捷的影子似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梦。
秀梅只站着看,从不敢出声。一出声,它们瞬间便没有了踪影,任你去寻,就是刨出竹根也别想见它们一根毫发。
大人们叫小东西们“屁胡子”,乡间传说是一种良善的精灵,从不害人,虽与人同憩一个地盘却与人无争。
秀梅从小就被大人们告诫:若是看见屁胡子不要去呵斥赶撵,不招惹它们,它们也是不招惹人的。
秀梅不怕屁胡子,夜晚总贪玩到很久才回家,看到屁胡子们就站在那里看着,时间久了,那些屁胡子就与她相熟,争先恐后地跑到她脚下乱窜。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着,那些白影子身前身后的跑。起初的时候秀梅不敢迈步子,生怕踩伤了它们,久了才知道它们精怪得很,是不会被人踩上的,这才大步大步的走完小径。用手一推篱笆门,转身进屋,衣服也不脱的钻进她奶的被窝,两手碰碰她奶摊在床上的奶子。奶的奶子咋那么长哩,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秀梅都十八岁了,有人给她提亲,是村子西头姓王的一个外来户,虽说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可穷中还能挑出极穷的——就是那些在村子里家族不兴旺劳力又少的,过年的时候连个包皮馍馍都吃不上的人家,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秀梅她娘死活不愿意,她可不想把闺女往深不见底的穷坑里推。她却不知,她的秀梅早就中意上了王家的后生,那后生识字哩,还会讲《三国演义》《红楼梦》什么的。秀梅觉得他一肚子的墨水,她大字不识一个,要是嫁到王家,还有机会学认字呢。
秀梅她娘说:“我家秀梅是个孝顺闺女,我得给她找个好人家不能委屈了她,她十岁那年我大腿上长了一个碗口大的疮。作践的我在床上躺了八个月啊,就是俺的小秀梅给俺敷膏药挤脓水,给俺翻身擦背,那脓水一挤就是一大碗,俺家秀梅从没皱一下眉头。俺这闺女将来有本事,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
秀梅娘只一味地对媒人说:“孩子小着呢,不急,等两年说话。”
王家等了一年又托媒人去说,秀梅娘说:“小着呢,急啥哩,等几年再说话。”
王家便不再等了,又托人去说比秀梅大两岁的与秀梅同姓沈的一个女子,一说竟成了,秋后便成了亲圆了房。秀梅为此偷偷的跑到竹林里哭了一鼻子,晚上站在她娘箱子前点灯,她娘问:“秀梅,你眼睛咋肿了?”,秀梅眼皮也没动一下的说到:“刚和毛妮去河沿烧红薯了,烟熏的。”“可不敢了啊,这么大了,被人看见了,不好。”说着话伸手扯住秀梅的衣襟子往床沿上拉,“过来我看看,本来眼就小,再熏坏了。”
秀梅的身子一挣,从她娘手里夺过衣襟子跑出了堂屋。她奶正在西屋里摸黑驱赶她家那只大黑猫,大黑猫老往被窝里钻,黑黑的影子从床这头窜到床那头,又从床那头窜到床这头,欺负老太太眼黑看不见端坐在枕头边上,瞪着亮闪闪的一双猫眼看着秀梅她奶,“你这老东西,瞪着我干啥,快点去柴火堆里卧着去。”一抬手,还没等落下,黑猫麻溜的从床上跳到地上,不服气的“喵”了一声窜到院子里又飞快的爬到茅房旁边那棵高大的桑葚树上。桑葚的叶子青青黄黄的罩在月亮下,西边的村内热热闹闹的狗叫人叫马叫驴叫的正热闹着,秀梅低头一溜小跑去找毛妮和杏了,她们白天商议好了,要去王家看那帮混小子闹洞房。王家也只点着盈盈的两盏油灯,没人注意到秀梅哭肿的眼睛。秀梅挤在人堆里被耸来耸去的呼一下东呼一下西的,挤过门槛踮起脚尖只看到新娘张开的嘴巴和露在外面的两颗龅牙,新娘鹅蛋子脸,眉毛细细的弯进鬓角去,只一张嘴长得过分的大。又有张嘴就抢着往外显露的两颗上门牙,秀梅觉得自己长得已经够丑了,新娘比她还丑。
秀梅不漂亮,她没有她娘那双乌溜圆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小小的细,鼻子也不挺直,还是蒿子眉,乱乱的眉毛横在眼睛上像是白家学堂里私塾先生用毛笔画在纸上的一撇。
白家是村子里最富有的家族,那时候叫白家为地主。红卫兵在白家砸东西的时候,秀梅也跟着人群去砸,恁大的画着龙飞凤舞的大瓷瓶子哗啦啦一声声碎在了地上。白家书柜里的书被大家抢着塞在裤腰里回家当引火,挂在白家墙上的画画被女人们随意去撕。有的当了擦屁股纸有的被剪刀剪成了鞋样,鞋样被压在床席下,隔几日拿出来照着做鞋,一翻面,女人们就叽叽喳喳叹息——那白家的白面缸跳进去两个十岁的孩子也能埋住了头。
饿,是那个年代的饥荒,人们一年到头的话题就是吃与吃啥或怎么吃。
秀梅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她拖着被饿折腾得软绵绵的两只腿爬进队里的豌豆地里。她趴着摘一把把的豌豆叶,又一把把的捏结实了放进嘴里,身子周边的豌豆叶被她吃完了听见娘在村头扯着喉咙喊她:“秀梅啊秀梅!”她没敢答应,又摘了几把往裤兜里塞,捎回家给娘吃。秀梅知道她娘也饿,娘不仅舍不得让她吃自己也舍不得吃,分到家里的那点粮都进了哥和弟的嘴。秀梅家就只她哥她弟两个男人,秀梅她爹在秀梅六岁时得了急病就去了。秀梅她弟暮年生,秀梅排行老三,还有一个大姐在出外逃荒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嫁到别地去了。
秀梅觉得她娘苦就总是很听她娘的话。她想念书她娘说“别念了,咱念不起”她就断了念书的念头。秀梅想嫁给王家的后生她娘说“他家比咱家还穷,穷根斩不断的。”秀梅哭了一场便埋了那个念头。